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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7 15:49:00 |显示全部楼层


金陵十三钗


严歌苓

引子

      我的姨妈孟书娟一直在找一个人。准确地说,在找一个女人。找着找着,她渐渐老了,婚嫁大事都让她找忘了。等我长到可以做她谈手的年龄,我发现姨妈找了一辈子的女人是个妓女。在她和我姨妈相识的时候,她是那一行的花魁。用新世纪的语言,就是腕级人物。

一九四六年八月,在南京举行的对日本战犯的审判大会上,我老姨几乎找到了她。她坐在证人席上,指认日军高层军官的一次有预谋的大规模的强奸。

我姨妈是从她的嗓音里辨认出她的。姨妈挤在法庭外面的人群里,从悬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听见了她的证词,尽管她用的是另一个名字。

从法庭外进入审判厅,花费了我姨妈一个小时。五十六年前,八月的南京万人空巷,市民们宁可中暑也要亲自来目睹耳闻糟践了他们八年的日本人的下场。审判大厅内外都挤得无缝插足,我年轻的姨妈感觉墙壁都被挤化了,每一次推搡,它都变一次形。日本人屠城后南京的剩余人口此刻似乎都集聚在法庭内外,在半里路外听听高音喇叭传达的发言也解恨。

我的书娟姨妈远远看见了她的背影。还是很好的一个背影,没给糟蹋得不成形状。书娟姨妈从外围的人群撕出一条缝来到她身后,被上万人的汗气蒸得湿淋淋的。姨妈伸出手,拍了拍南京三十年代最著名的流水肩。转过来的脸却不是我姨妈记忆里的。这是一张似是而非的脸;我姨妈后来猜想,那天生丽质的脸蛋也许是被毁了容又让手艺差劲的整容医生修复过的。

“赵玉墨!”届时只有二十岁的孟书娟小声惊呼。叫赵玉墨的女人瞪着两只装糊涂的眼睛。

“我是孟书娟啊!”我姨妈说。

她摇摇头,用典型的赵玉墨嗓音说:“你认错人了。”三十年代南京的浪子们都认识赵玉墨,都爱听她有点跑调的歌声。

我的书娟姨妈不屈不挠,挤到她侧面,告诉她,孟书娟就是被赵玉墨和她的姐妹们救下来的女学生之一啊!

不管孟书娟怎样坚持,赵玉墨就是坚决不认识她。她还用赵玉墨的眼神斜她一眼,把赵玉墨冷艳的、从毁容中幸存的下巴一挑,再用赵玉墨带苏州口音的南京话说:“赵玉墨是哪一个?”

说完这句,她便从座位上站起,侧身从前一排人的腰背和后一排人的膝盖之间挤过去。美丽的下巴频频地仰伏,没人能在这下巴所致的美丽歉意面前抱怨她带来的不便。

书娟姨妈当然无法跟着赵玉墨,也在后背和膝盖间开山辟路;没人会继续为她行方便。她只能是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等书娟姨妈从法庭内外的听审者中全身而退,赵玉墨已经没了。

也就从那次,我的书娟姨妈坚定了她的信念,无论赵玉墨变得如何不像赵玉墨,她一定会找到她和她十二个姐妹的下落。有些她是从日本记者的记载中找到的,有些是她跟日本老兵聊出来的,最大一个部分,是她几十年在江苏、安徽、浙江一代的民间搜寻到的。

她搜集的资料浩瀚无垠。在这个资料展示的广漠版图上,孟书娟看到了1937年12月13日南京亡城时自身的坐标,以及她和同学们藏身的威尔逊福音堂的位置。资料给她展示了南京失陷前的大画面,以及大画面里那个惊慌失措的、渺小如昆虫的生命——

这就是我十三岁的姨妈,孟书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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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7 15:56:00 |显示全部楼层

孟书娟一下子坐起来。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铺位旁边。时间大约是清晨五点多,或者更早些。更早些,至多四点半。她不是被突然哑了的炮声惊醒的;万炮齐喑其实也像万炮齐鸣一样恐怖。她是被自己下体涌出的一股热流弄醒的。热流带着一股压力,终于冲出一个决口,书娟就是这时醒的。她的初潮来了。

她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感觉刚刚还滚热的液体已冰冷冰冷。她的铺位左边,排开七张地铺,隔着一条过道,又是七张地铺。远近的楼宇房屋被烧着了,火光从阁楼小窗的黑色窗帘透进来,使阁楼里的空间起伏动荡。书娟借着光亮,看着同学们的睡态,听着她们又长又深的呼吸;她们的梦里仍是和平时代。

书娟披上棉袍,向阁楼的门摸去。这不是个与地平线垂直的门,从楼下看它不过是天花板上一个方形盖子,供检修电路或屋顶堵漏的人偶然出入的。昨天书娟和同学们来到威尔逊教堂时,教堂的英格曼神父告诉她们,尽量待在阁楼上,小解有铅桶,大解再下楼。

方形盖子与梯子相连,其中有个巧妙的机械关节,在盖子被拉开的同时,把梯子向下延伸。

昨天下午,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带着书娟和威尔逊女子学校的十六个女学生赶到江边,准备搭乘去浦口的轮渡。到了近傍晚时分,轮渡从浦口回来,却突然到达了一批重伤员。重伤员都伤在自己人枪弹下,因为他们在接到紧急撤退命令从前线撤到半途,却遭遇到未接到撤退令的友军部队的阻击。友军部队便把撤退大军当逃兵,用机枪扫,用小钢炮轰,用坦克辗。撤退大军在撤离战壕前已遵守命令销毁了重武器,此刻在坚守部队的枪口前,成了一堆肉靶子。等到双方解除了误会,撤退部队已经伤亡几百。坚守军或许出于内疚,疯了一样为吃了他们子弹的伤号在江边抢船。神父和女学生们就这样失去了他们的轮渡。

当时英格曼神父认为夜晚的江边太凶险,有枪的鸣枪,有刀的舞刀,他相信日本兵也不过如此了。于是,他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带队,教堂雇员阿顾和陈乔治护驾,穿小巷把书娟和同学们又带回了教堂。他向女学生们保证,等天亮的时候一定会找到船,实在找不到,还剩一条后路,就是去安全区避难。据英格曼判断,南京易守难攻,光靠完好的城墙和长江天险,谁想破城都要花个几天时间。

孟书娟在之后的几十年一次次地惊悚地回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中国首都南京竞失陷得多快呀!当时已经历了一大段人生的英格曼神父在自己的微观格局中误解了局势,使他和女学生们错过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过,它注定需要一场巨大牺牲来更正。

十三岁的孟书娟顺着阁楼口端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下来。她的脚落在《圣经》装订工场的地面上,感到黏湿刺骨的十二月包囊上来,除了远处偶然爆出的几声枪响,周围非常静,连她自己身体的行进,都跟黑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此刻她还不知道这静静得不妙,是一座城池放弃挣扎,渐渐屈就的静。

书娟走在湿冷的安静中,她的脚都认识从工场这头到那头的路了。一共二十二张案子,供学生们装订《圣经》和讲经手册所用。现在跟书娟留在教堂的女同学大多数都是孤儿,只有两个像书娟这样,父母因故耽搁在国外和外地。书娟认为这些父母是有意耽搁的,存心不回到连自己政府和军队都不想要了的首都南京。

就在书娟赤裸下身,站在马桶前,好奇而嫌恶地感到腹内那个秘密器官如何活过来,蠕动抽搐,泌出深红液体时,完全不清楚威尔逊福音堂的高墙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正在进入南京,城门洞开了,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扎入地面,血肉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岁的孟书娟只知一种极致耻辱,就是这注定的雌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邪恶事物的肉体,并且这肉体不加区分地为一切妖邪提供沃土与温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

我的姨妈孟书娟就是在这个清晨结束了她混沌的女童时代,她两腿被裆间塞的一块毛巾隔开了距离;她就是迈着这样不甚雅致的步子走到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钟楼在几天前被炸毁了,连同教堂朝着街道的大门一块塌成了一堆废墟,此后出入都是靠一个小小的边门。某处的火光衬映着那坍塌的轮廓,沦为废墟也不失高大雄伟。主楼跟她所在工场相隔一条过道,过道一头通向边门,另一头通往主楼后面的一片草坪。英格曼神父爱它胜于爱自己的被褥,自豪地告诉他的教民,这是南京最后的绿洲。几十年来供教民们举行义卖和婚丧派对的草坪上,眼下铺着一张巨大的星条旗和红十字旗。草坪一直绵延到后院,若在春夏,绿草浮载着英格曼神父的红色砖房,是一道人得童话的景观。东边升起了微弱的红霞。

这是一个好天。很多年后,我姨妈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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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7 15:57:00 |显示全部楼层

晨祷时枪声响了,似乎城市某处又开辟出一片战场,枪声响得又密又急。

中午,去安全区筹粮的法比回到教堂,粮没拉回来,坏消息带回来了。马路上中国人的尸体有三四岁的,也有七八十岁的,一些女人是赤着下身死的。炸弹在路面上炸出的坑洼和壕沟,都用尸首去垫平。凡是听不懂日语呵斥的,凡是见了枪就掉头跑的,当场便撂倒,然后就作为修路材料去填沟坎。学生们早上听到的那阵长达半小时的射击,安全区的国际委员们怀疑是日本军队在枪决凌晨投降的中国军人。法比说完,对女孩们强笑一下,又看一眼英格曼神父,他的意思是,神父的判断出错了,这样的血腥局势一两天之内怎么会回归秩序?

这是午餐时间,原先供神职人员用餐的长餐桌两边挤坐着十六个女学生。英格曼神父自从女孩们入住教堂,就招呼陈乔治把他的两餐麦片粥或汤面送到自己寓所,他相信威严要靠距离和隔膜来维持;和女学生之间,至少要隔一块草坪的距离。但这天他一听说法比·阿多那多安全区回来,便放下麦片粥跑过来。

“所以,粮食和水是最致命的问题。因为我们收留了十几位女士。”法比说。

“乔治,”英格曼开口问道,“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陈乔治说:“还有一担面粉,米只有一升不到。水就是洗礼池那一点……嗯,不过还有两桶酒。”

法比瞪了陈乔治一眼,难道酒可以洗脸洗澡洗衣?难道酒能泡茶,能当水煮饭下面?尽讲些不相干的屁话!

二十岁的陈乔治也委屈地回敬法比一眼,水少了大人你可以多喝点酒,反正你喝酒跟喝水似的。

英格曼神父居然说:“比我想象得好。”

“一担面粉这么多人?两天就喝西北风去!”法比发着小脾气对陈乔治说,怎么办呢?他又不能对神父发脾气,把该神父听的恼火语言让陈乔治受去,所有人受不了的气都会让二十岁的孤儿陈乔治受。

陈乔治接着英格曼神父的话语道:“唼,还有呢!还有一点哈喇的黄油,大人你叫我扔掉,我没舍得!还有一坛子腌菜,长了点绿毛,有一点点臭,吃吃还蛮好的!”这些话他说出来既是表功,也是拍马屁,还是给神父鼓劲。

“两天之后,局势一定会平稳下来的。相信我。我去了日本好几次,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多礼最温和的人,他们不允许花园里有一根不秩序的树枝。”英格曼神父说道。

学生们虽然从童年就接受英文教育,但是听英格曼神父的英文她们常常会漏掉词汇,他的声音太有感染力了,足够她们忘怀,因此把具体词汇就错了过去。

英格曼神父刚走,从厨房里发出翻箱倒柜的声音。

陈乔治一面问:“哪一个?”一面急着往厨房去。

两秒钟之后,书娟便听到女人的声音说:“都吃完了呀?”

陈乔治说:“这里还有点饼干……”

也不知怎么,听了这句话,女学生们都向厨房跑去。书娟跑在第一。这个陈乔治刹那间做了叛徒,把她们名分下那点食物叛卖出去了。饼干是喝汤时用的,越来越稀寡的汤面没有饼干毫不经饿,只是骗骗嘴巴。

书娟看见三四个窑姐收拾得溜光水滑,好像这里有她们的生意可做。为首的那个叫红菱,滚圆但不肥胖,举动起来泼辣,神色变得飞快,拔成两根线的眉毛告诉人们别惹她。

“陈乔治,你怎么把我们的饼干给她们吃?”书娟问道。“她们”二字不是说出来的,是骂出来的。

陈乔治说:“她们来要的!”

“要你就给啊?”苏菲说。苏菲是孤儿,所以教会学校老师给她个洋名字“苏菲”她只能认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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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7 15:58:00 |显示全部楼层

晚上,火光更亮了,亮得女孩们都无法入睡,书娟旁边是徐小愚的铺,徐小愚的父亲是江南最大富翁之一。他的买卖做到澳门、香港、新加坡、日本。南京抵抗日货的时候,她父亲把日本货全部换了商标,按国货出售,一点都没有折本。他跟葡萄牙做酒生意,成吨的红白葡萄酒都是他用廉价收购的生丝换的。威尔逊福音堂做弥撒用的红酒,也都是他捐赠。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这天夜晚,藏在地下室仓库里的秦淮河女人们喝的,正是徐小愚父亲捐的红酒。

对徐小愚父亲徐智仁的研究,我比我姨妈要做得彻底,因为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里,他将要跑个龙套。现在还不是他出场地的时候。徐小愚和孟书娟的关系很微妙,今天两人是至好,明天又谁也不认识谁。徐小愚是个漂亮女孩,好像不明白漂亮女孩容易伤害人,最容易伤害的是欣赏她、羡慕她、渴望她友谊的女孩。我姨妈书娟就是这么个女孩。书娟易受小愚的伤害,还因为她暗暗不服小愚,因为她功课拔尖,长相也算秀美,但有了小愚就永无书娟的出头之日,这样的一对女孩,往往有着被虐和施虐的关系,并且被虐一方和施虐一方常常互换位置。

小愚把一条胳膊搭在书娟腰上,试探她是否睡着了,书娟觉得马上反应不够自尊,因为小愚昨天是苏菲的密友,今天傍晚小愚用猪拐骨砸那个叫红菱的窑姐,书娟存心替她担当了罪责,就是要小愚为自己的变心而自责。果然,书娟一举把小愚的心征服了。小愚在自己的胳膊上增加压力,书娟动了一下。

“你醒了?”小愚耳语。

“干什么?”书娟假装刚醒。

小愚趴在书娟耳朵上说:“你说哪一个最好看?”

书娟稍微愣了一下,明白小愚指的是妓女们,她其实谁也没看清;不屑于看清,除了叫玉墨的那个女人的脊梁。但她不想扫小愚的兴;刚刚弥合的友情最是甜蜜娇嫩。“你看呢?”她反问,同时翻身把脸对着小愚。

“那我们再去看看。”小愚说。

原来女孩们都一样,对花船上来的下九流女人既嫌弃又着魔,她们一想到她们靠两腿间那绝密部位谋生,女孩们就脸红地“啊哟!”一声,藏起她们莫名的体内骚动。罪过原来是有魅力的,她们不敢想不能干的罪过事物似乎可以让这些做替身的去干。

书娟和小愚悄悄来到了院子里,火光把院子里照得金黄透明。草坪中央苍老的美国山核桃树顶着巨大树冠,光秃秃的枝桠抓向天空,如同倒植的树向金黄夜晚扎根,一股奇怪的焦臭在气流里浮动。

两个女孩站在院子里,忘了偷跑出来要干什么。好像单为了看看英格曼神父的红砖小楼是否还在那儿。又好像单为了看看法比的卧室窗口是否还亮着烛光。然而,琵琶弹奏的音符敲醒了她们。

地下仓库的天花板高度正达书娟的大腿。沿着厨房往后走,就会看见仓库的透气孔。一共三个透气孔,上面罩的铁网生了很厚的锈。透气孔现在就是书娟和小愚的窥视口。

琵琶弹奏是从豆蔻手指下发出的。豆蔻生得小巧玲珑,桃子形的脸,遮去她下半个脸来看,她整天都眉开眼笑,遮去她上半个脸,她整天都在赌气,人家借她米还她稻似的。不管怎样,豆蔻是个美人,若不是这副贱命,足以颠倒众生。两个女孩通过窥口进行的选美,初选结果已决出。

仓库已经不是仓库了,是一条地下花船,到处铺着她们的红绿被褥,狐皮貂皮,原先挂香肠火腿的钩子空了,上面包上了香烟盒的锡纸,挂上了五彩缤纷的绿中、纱巾、乳罩、肚兜……四个女人围着一个酒桶站着,上面放着一块厨房的大案板,稀里哗啦地搓麻将。看来缺五张牌并没有败她们的玩兴。每人面前还搁着一个碗,装的是红酒。

“呢喃!你让我打一圈吧?”豆蔻说。

呢喃用塗蔻丹的手指扒拉一下右眼的下眼皮。这个哑语女孩们都懂;少妄想吧;你眼巴巴看着吧。

“哎哟,闷死了!”豆蔻说。拿起呢喃的酒碗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去洋和尚那里讨两本经书来念念。”玉墨逗她地一笑。

“我跑到洋庙的二层楼上,偷偷看了一下上面有什么。”红菱说:“都是书!扬州法比住在那间大书房隔壁。”

“我也看到了。能拿书去砌城墙了!”黑皮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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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7 15:58:00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上午,地下室的女人们没一点动静。陈乔治给她们送粥,也叫不醒她们。到了下午一点钟,她们一个个出现在厨房里和餐厅里,问为什么没饭给她们吃。她们已饿软了腿。

法比看到自己的禁令对她毫不生效,便把玉墨叫到餐厅,擒贼先擒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出来到处跑,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玉墨先道了歉,然后说:“我明白我们不受欢迎。不过她们是真饿了。”

女人们张张望望地渐渐围拢到餐厅门口。看看自己的谈判代表是否尽职,是否需要她们助阵帮腔。她们十四个姐妹凑在一块,口才武力知识能凑得很齐全。

“吃饭的问题我过一会讲。先把我做的规矩再跟你们重复一遍。”法比说。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逗坏了几个爱笑的窑姐。

“那你先讲上茅房的事吧。”呢喃说。

“不让吃,还不让拉呀!”豆蔻说。

“就一个女茅厕,在那里面,”红菱指指圣经工场,“小头目们把门锁着,钥匙揣着。我们只能到教堂里方便。”

“教堂里的厕所是你们用的吗?”法比说:“那是给做弥撒的先生太太小姐少爷用的!现在抽水马桶又没有水,气味还了得?”

玉墨用大黑眼珠罩住法比,她这样看人的时候小小的脸上似乎只剩了一对大眼,并且你想躲也躲不开它们。法比跳了三十五年的心脏停歇了一下。他不知道,男人是不能给赵玉墨这样盯的,盯上就有后果。

“副神父,她们可以自重,常常是给逼得不自重。”玉墨说。她还是把自己和门口那群同事或姐妹划分清楚,要法比千万别把她看混了,佩五星徽章的窑姐在和平时期你法比这样的穷洋僧连见都见不起。

法比再开口,明显带着玉墨“盯”出来的后果。他降了个调门背书一样告诉玉墨,上厕所的麻烦,他已经吩咐阿顾帮助解决了。阿顾和陈乔治会给在院子里挖个临时茅坑,再给她们两个铅皮桶,加上两个硬纸板做的盖子,算作临时马桶。等临时马桶满了,就拎到后院倒在临时茅坑里。但他规定她们倒马桶的时间必须在清早五点之前,避免跟女学生们碰见,或者跟英格曼照面。

“清早五点?”红菱说, “我们的清早是现在。”

她抬起肉乎乎的手,露出小小的腕表,上面短针指在午后一点和两点之间。

“从现在起,你们必须遵守教堂的时间表,按时起居,按时开饭。过了开饭时间,就很对不起了。女学生们都是从牙缝里省出粮食给你们的,你们不吃,她们总不见得让面条泡烂浪费。”法比说着说着,心里想,怪事啊,自己居然心平气和地在跟这个窑姐头目对谈呢。

“哟,真要人修道院了!”红菱笑道。

女人们都知道这话的典故,都低声跟着笑。她们的笑一听就暖昧,连不谙男女之道的法比都感到她们以这种笑在吃自己豆腐。“安静,我还没说完!”法比粗暴起来,一部分是冲自己粗暴的,因为自己停止了对她们粗暴。

玉墨扭过头,用眼色整肃了一下同伴们的纪律。笑声停止下来。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

“你想一天吃几餐呢,小姐?”他下巴抬起,眼皮下垂,把矮个子的豆蔻看得更矮。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地回答。

红菱马上接话:“夜里简单一点就行了,几样点心,一个汤,一杯老酒,就差不多了。”她明白法比要给她们气死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反而亲得快,兴致就高起来了。

呢喃问:“能参加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其实她是打听到,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别上当啊,她能把你们酒桶都喝光!”

“去你奶奶的!”呢喃不当真地骂道。

玉墨赶紧遮盖弥补,对法比说:“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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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7 15:59:00 |显示全部楼层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清晨,威尔逊教堂其实已失去了它的中立地位。我姨妈孟书娟和她的十五个女同学怎么也不会想到,英格曼神父从江边把她们带回教堂,她们被极度疲乏推入沉睡之后,一个中国军人潜越了教堂的围墙,藏进了教堂墓地。这个军人是国军七十三师二团的团副,一个二十九岁的少校。

我姨妈向我形容这个姓戴的少校是“天生的军人”,“是个有理想的军人”,“为了理想而不为混饭而做军人的。”戴少校很英俊,这是我想象的。因为理想能给人气质,气质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出男性美。这种男性也更讨女人喜欢,讨我姨妈那样渴望男性保护的小姑娘喜欢。

戴少校所在部队是蒋介石用在上海和日军作战的精锐师。像七十三师这样的精锐师,蒋介石有三个,是他的掌上明珠。三个师的总教官是法肯豪森将军,一个不生气也带着轻微德国脾气的德国贵族。在一周内几乎把日军赶进黄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部队。

戴少校在十二日傍晚还打算带半个营的官兵死守中央路上的堡垒。天降黑的时候,大批士兵军官向江边方向跑。从他们的陌生方言里,他大致听得懂一个意思:唐司令官下午召集了高级军官会议,决定全线撤退江边,撤退命令在一小时前已经下达。

戴涛认为绝不可能。他的步话员没有接受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团长所在的精锐师没有奉命撤退,这些讲着蛮夷语言的杂牌军怎么能擅自扔了武器,埋了军火,先行撤退了呢?

接下去是撤退和反撤退的谈判,叫骂以至开火。当然,在军事记载上,它是一场“误会开火”。戴涛手下的一个连长被撤退大军推倒,连长站起身就给了推他的人一枪。所有奉命死守的士兵立刻分化为二,大部分被撤退人潮卷走。剩下的二十多个官兵仗着自己有武器而撤退大军已自行缴械,开始向逃兵们正式开战。打了五六分钟,撤退的大队人马里混进坦克和卡车。坦克和卡车被戴涛的小股阻击部队拦阻了,徒步撤退的士兵们趁机爬上车辆,又被车上的人推下来,几分钟里,戴涛把“溃不成军”这词的每一笔画都体味到了。作为他这样一个军人世家子弟,世界末日也不会比如此溃败更令他悲哀。这就是他下令停火的时候。

等他和副官来到江边,已经是晚上十点。江边每一寸滩地都挤着绝望的血肉之躯,每条船的船沿上都扒满绝望的手,戴涛被副官带到这里带到那里,但没人在听到副官报出戴涛的军阶和部队番号时让步,他们走近最后几艘逃生船只。到了凌晨一点,想上船的人远比船的最大容纳量要多出几十倍,扒在船沿上的一双双手以非人的耐力持续扒在那里,一直扒到甲板上的船老大对着那些手指抡起斧头。

戴涛决定停止一切徒劳。已经凌晨三点半,江面上漂浮的不止是机动船和木帆船,还漂浮着木头澡盆、樟木箱、搓衣板。人绝望到这种地步就会成白痴,把搓衣板当轮渡搭乘,妄想渡过长江天险,渡到安全彼岸。戴涛估计最先乘木澡盆和樟木箱的人已经葬身十二月的江水了。他和副官调头往回挤。

副官跟他走散的时间是清晨四点。一路仍然挤满往江边跑的士兵和市民,一个士兵骂骂咧咧地在扒一个骂骂咧咧的市民的长衫,那市民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单褂衣裤,赤着脚,冻得浑身冷噤,也不愿意穿上士兵“等价交换”给他的军棉衣。戴少校对那个士兵叫骂,士兵像根本听不见。假如少校不是舍不得仅剩的五颗子弹,这个化装成南京小铺掌柜的士兵就又是一场“误会开火”的牺牲品。

戴涛在巷子里摸索着往前走。没有倒塌的房子都紧锁着门。有个院子塌了一半,前门被烧成了炭。戴涛走进去,在一个廊沿下发现一串串没有完全晾干的山芋干。他把它们全部拽下来,塞进衣袋。

他按照记忆中的南京地图往东跑。敌人大部分从东边来,假如他能顺利过渡到敌后,进入已经失陷的乡村,就能依靠地广人稀,敌在明我在暗存活下来。从那儿,再打算下一步。当军人不光是靠知识和经验,也靠天分。二十九岁的少校是年轻的少校,是天分让他比他同届的保定军校毕业生升得快。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潜入敌后是天分给他的设想,尽管是大胆妄为的设想。

戴涛碰上第一股破城而入的日本兵是在清晨五点左右。这一小股兵力似乎专门进城来找吃的,把每一幢搜不出食物的房子点着。就这样他们进入了戴涛藏身的院子。一直退到最后一进院子的戴涛发现进来的日本兵只有七八个,他的心痒痒了。也许两颗手榴弹就可以把他们解决。放着好打的仗不打就是有便宜不占的王八蛋。戴涛摸摸屁股上别的两颗手榴弹,犹豫这样做是否值当。但好的军人不仅有知识、经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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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7 15:59:00 |显示全部楼层

晚餐时豆蔻走进餐厅。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好,很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板地面,讪讪地笑道:“有汤呢!”

女孩们看着她,相信她们这样的目光能挡住世上最厚颜的人。而豆蔻没被挡住。

“我们就只有两个面包,好干呐。”豆蔻说。

没人理她。陈乔治一共做了四条面包,十六个学生和两个神父以及两个男雇员才分到两个。有干的还想要稀的,她以为来这里走亲戚呢?

“你们天天吃面包吃得惯啊?我是土包子,吃不来洋面包。”豆蔻把桌上搁的汤桶倾斜过来,往里面张,汤只剩了个底子,有几片煮黄的白菜和几节泡发了的面条。豆蔻进一步厚起脸皮,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进下。像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像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撅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踮着脚尖,把勺柄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咣当一声,开场锣似的。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两只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

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行晚餐。但豆蔻刚往门口走,又有人说:“六月的烂冬瓜。”

说这话的人是徐小愚。

“烂得籽啊瓤啊都臭了。”苏菲说。

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苏菲泼去。豆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更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挤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仇敌。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法比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会了,恐怕已经打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的秃疤,把烛光反射在上面。陈乔治赶紧过去,想把豆蔻从地上扶起来。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老娘我从小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断了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拳头?十几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

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豆蔻点破了。

法比叫乔治把豆蔻送回地下室的仓库。不久陈乔治回来告诉法比,说赵玉墨小姐想见副神父。法比说:“不见!”他被自己的粗大嗓门吓了一跳。并且,陈乔治受惊的脸也是一片镜子,照出他的恼怒和烦躁有多么突兀。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的居处走去,走得飞快,心里说:呸,你以为你赵玉墨使了两下媚眼就勾住我了?我就落下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了?想见我就见得着?……呸!一定要想法把她们送走,坚决向英格曼神父请愿,把她们塞进安全区,塞不进也塞,日本人在安全区天天找花姑娘,让她们给日本人找去拉倒!……真的拉倒?

法比的脚步突然慢下来,他悲哀地发现他的心没那么硬。

法比·阿多那多六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上瘟疫,几乎同时死去,母亲这词的意义对于他是阿婆。叫是叫阿婆,其实阿婆比他母亲只大几岁,阿婆是从他生下来就抱他、背他的人。阿婆又松又软的大奶子是他童年的温柔乡,只要一靠着它们,他就安然入睡。父母去世后,他的真阿婆来到中国。外祖母是个穿一身黑,又高又大满头卷发的女人,他躲在他的中国阿婆身后,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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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7 16:00:00 |显示全部楼层

女孩们已就寝,听到法比传唤很快摸黑穿上衣服,从阁楼上下来。她们进入教堂大厅时,看见法比坐在风琴前,英格曼神父穿了主持葬礼的袍子。她们觉得大事不好,不自禁地相互拉起冰冷的手,女孩间天天发生的小背叛、小和解、小小的爱恨这一刻都不再存在,她们现在是一个集体、一个家庭。

因为没有风琴手——风琴手和学校其他师生陆续离开了南京,法比此刻只能充一充数。他在神学院修了一年音乐,会按几下风琴。风琴是立式的,平时供女学生们练唱用,现在包着一条旧毛毯,发出伤风感冒的音符。

书娟明白,一定是谁死了,包着毛毯的琴音是为了把丧歌拢在最小范围内。

整个大厅只点三支蜡烛,所有窗子拉下黑色窗帘。防空袭时,南京每幢建筑都挂这种遮光窗帘。

法比的琴声沙哑,女孩们用耳语嗓音唱完《安魂曲》。她们还不知道为谁安魂,不明白她们失去的是谁,因此她们恍惚感觉这份失去越发广漠深邃。南京和江南失去了,做自由国民的权利失去了,但好像失去的不止南京和江南,不止做自由国民的权利。这份不可名状的失去让她们一个个站立在那里,像意识到灭顶危险而站立起来的无助无辜的一群幼兔。

英格曼神父带领她们念了祈文。

书娟看到英格曼神父和受难耶稣站得一前一后,他的影子投到彩塑圣者身上,圣者的神韵气质叠合在活着的神父脸上。

“孩子们,我本来不愿惊扰你们的。但我必须要让你们有所准备,局势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万的战俘被一举枪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你们大概不陌生。不要误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父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

入夜时分,书娟躺在徐小愚旁边。小愚抽泣不断,书娟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父亲那么神通广大,没有他走不通的路子,怎么这时候还把她扔在这个鬼院子里,没吃没喝没烤火炭盆。

书娟耳语说:“我父母这时候在美国喝咖啡吃培根蛋呢!”

她在几个月后知道,那时她母亲时时活在收音机的新闻播报中,父亲从学校一回家便沉默地往无线电旁边一趴,只要两人一对视,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过了一句什么话:“不知书娟怎样了?”

南京的电话电报都切断了,书娟父亲设法找到了一个中国领事馆的官员,得到的回答非常模糊,南京的情况非常糟,但没有一件噩耗能被确证。她父亲又设法把电话打到上海一个朋友家,朋友说租界已经有所传闻,日军在南京大开杀戒,一些黎民百姓被枪杀的照片,也被撤出南京的记者带到了上海,在租界流传。就在书娟紧挨着抽泣的同学怨艾地设想他们享受培根蛋时,他们正打听回国的船票,他们被悔恨和内疚消耗得心力交瘁,抱定一个中国信念:“一家子死也要死在一块。”

“要是我爸来接我走,我就带你一块走。”小愚突然说,使劲摇摇书娟的手。

“你爸会来接你吗?”

“肯定会来!”小愚有些不高兴了。怎么可以这样轻视她有钱有势、手眼通天的父亲呢?

“明天来,就好了。”书娟对小愚父亲的热切盼望不亚于小愚。这时候做小愚的密友真好,真是时候,能沾小愚那么大的光,从日本军队的重围里走出南京。

“那你想去哪里?”小愚问。

“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们去上海吧。英国人、法国人,还有美国人的租界不会打仗。上海好,比汉口好。汉口土死了,都是内地人。”

“好,我们去上海。”书娟这时候可不敢反对小愚,万一小愚把她的青睐投向别人,就沾不上她的光,就要留在南京这座死人城了。虽然她觉得这样依顺小愚有些失身份,但她想以后日子长呢,有的是时间把面子补回来,加倍地补。

隐约听到门口响起门铃声。所有女孩在三秒钟之内坐起,然后陆续挤到窗口。他们看见阿顾和法比从她们窗下跑过去。阿顾拎着个灯笼先一步来到门前,法比追上去,朝阿顾打着猛烈的手势,要他熄灭灯笼,但是已经太晚了,灯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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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7 16:02:00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上士名字叫李全有,小兵叫王浦生,这是我姨妈孟书娟和她的同学们第二天就知道的。小兵的兵龄才一个月,是从家门口的红薯地里直接给拉进兵营,套上军装的。套上军装当天,他得到一把长枪,一条子弹带,然后被拉到打谷场上,学了几个刺杀动作,操练了几个射击姿势,就被拉到了南京。他连一枪都没有捞到放,因为长官说子弹太金贵,都留到战场上去放吧。可是他在战场上也只捞到放几枪,就挂了彩,整个大部队投降的时候,他还不太明白他的军旅生涯已经结束了,他十五岁的一条命,也差不多结束了。

上士李全有的左腿受伤很重,挨了四刀,膝盖后面的筋被扎断了,因此这条腿像是他身体上最先死亡的一部分,无力而碍事地被他拖着。他和王浦生如何被枪杀,以及他们又如何逃生,是戴少校一再追问才问出来的,最开始,戴少校一问他,他便说: “提它呢?娘那×,老子可没那么窝囊过!”或者说:“啥也不记得了!”直到第三天,喝了点酒,他才把事情始末告诉少校,酒当然是教堂浮财,是女人们偷出来给军人们的,那个时候军人们和女人已经处成患难知己了。

故事被戴少校讲给了法比,法比又转告了英格曼神父。等我姨妈书娟以及其他女学生听到,已经掐头去尾,支离破碎。书娟大起来,又碰见已经辞退神职的法比,阿多那多,从法比那里又听了一次李全有和王浦生的故事,那时,法比讲出来的故事是经过他的记忆和想象编辑的,故事不连接的地方,被他多年来掌握的有关那场战争的宏观知识填补了。并且,在法比把这故事讲给成年后的书娟之前,已经给无数人讲过,在讲述中故事不断被完善和逻辑化,所以书娟在八十年代听到老年法比讲的故事,就比较丰满,甚至文学化。

故事是这样的,李全有和王浦生所在的部队在宣誓“人在城在,打倒最后一个人”之后的第二天,就失去了和总指挥部的联络。就是说,他们的长官不知道接下来去往哪里打、怎么打,也无法知道敌人的进攻方向。长官们还不知道,他们已被更大的长官出卖了,前线稍微先进些、完好些的无线电装备,此刻已经被装上车船,往后方运送。一支三百架飞机的空军部队,是蒋总统唯一的空中战斗力量,因此也让他当做政府侦察的敌军位置,因此炮兵失去了发射方向。步兵是由不同地方调来的,失去无线电为他们彼此联络,谁也不知道该配合谁、增援谁,有的部队只差一步就能阻止敌人破城了,但是伤亡过重,弹药耗尽,而就在他们附近的友军因为毫不了解情况,把增援的机会错过了。

在该增援友军而按兵不动的部队中,有个三十岁的老兵油子,他就是李全有,等日本兵攻破友军的阵地,从他们身边大踏步进入城市,他们才意识到他们是一盘棋中死去的棋子。

好在天色暗下来,他们和敌人稀里糊涂地交错过去。夜里,他们被自己的长官出卖了。上尉以上的军官都天黑之后跑光了。清晨来了一架日本直升机,还有个汉奸在大喇叭里喊话:“中国士兵们,大日本皇军优待俘虏!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等着你们的是大米饭、热茶和皇军的罐头鱼肉!……”到此刻,中国士兵们已经三四天没闻到大米饭的味道了。飞机围着山头转,山坡上的柏树下,都是仰着头的中国士兵。过了一会儿,飞机转回来,大喇叭里的汉奸变成了日本婆娘,用日本舌头喝了一支中国歌。飞机再次转回来时,满天都是白纸张、黄纸张、粉红纸张。中国士兵捡起那些纸张,有个别认字的人说:“这是日本人撒的传单,要咱投降!”有识字识得多的,便说:“这上面说了,保证不杀不打,保证有吃有住,还说只要抵抗就剿尽杀绝。南京所有的中国军队都投降了,都是在受优待呢!”还有一张传单不那么客气,说日本皇军的等待不是无限的,假如到明天清晨五点还不投降,什么都晚了。

夜里,中国士兵们把各种可能性都讨论了。李全有是他们连队的班长,向排长提出,可以化整为零趁天黑逃走,能不能逃出去,可以碰碰运气。排长说: “你想到的,恐怕日本人都想到了。”另一个上士班长说:“咱拿着这些传单,要是日本人说话不算数,咱能找他评理,这些传单白纸黑字,都是凭据!这儿还印着他们司令官的名字,他敢赖不成?!”

有的传单上印着投降和投降条例:第一,把武器搜集成一堆;第二,士兵按班、排、连列成队伍,打头的举白旗——白色床单或白色衬衣都行;第三,每个士兵军官都必须把双手举过头,从隐藏的地方走出来,日本军队提倡秩序,扰乱秩序者一律严惩。

李全有一口干粮都没有,但烟还有半袋。他装了一锅又一锅烟,想打定主意,是跟大部队一块投降,还是悄悄猫下来,或者趁天黑偷偷摸出去,如果他有一口吃的,他都不会跟着投降。所有弟兄都掏出烟,相互让着,又潮又冷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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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7 16:03:00 |显示全部楼层

李全有不断回头,看着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他们看起来也在等待,那一挺挺机关枪是十足的等待姿势。从月亮和星辰的位置判断,这是三更天。

过了四更,中国战俘们多半是等傻了,还有一些就要等疯了。伤员们你依我靠地躺着,有的是几个合盖一件棉大衣或棉被,此刻都哼唧起来:三更的寒冷连好好的皮肉都咬得生疼,别说绽裂的皮肉了。只有一个少年伤兵睡熟了,就是王浦生。

此刻王浦生打盹的地方离李全有隔着七八个人。伤员们得到一项优待:不被捆绑。

李全有又一次回过头,看见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后面的天色亮了一些,把密密匝匝的钢盔照得发青。他刚把脸扭过来,就听见一声轻微的声响,轻得他不能确定是不是错觉。那声音应该是持指挥刀的军官干脆利落的手势——刀刃把气流一切为二的声响。李全有是个聪明也狡猾的士兵,会打会杀,也会逃会躲。尤其后两种本领,使他当兵当到而立之年,还全须全尾。

就在他听到这微妙声响时,他脑子一闪,他要第一个倒下。这就是说,在他不信赖任何人,尤其不信赖敌方的老兵的内心,冥冥中知觉自己和五千多个兄弟在走进日本人下的套。日本人下套的用心是什么,他一直猜不透,但他明白套已经完满地收口。下套的人都不会有良好用心,因此他在听到这一声轻微响声时,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脚边。他离江水三四丈远,没指望朝那儿逃生,脚的右边有一处略凹的地面。

此刻所有中国战俘都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有人说:“他们要干啥?”

回答他的是十几挺同时发射的机关枪。

而李全有已照准他看好的凹处卧倒下去。

一个战友的身躯砸在他身上,抽动着,头颅耷拉在他的背上,他立刻浸润在热血和脑浆的淋浴中。另一个身躯朝一边滚了一下,又朝另一边滚,顺着坡势滚到凹处,最后李全有觉得自己的下腹被重重地压住。垂死的生命力量真大呀,压住他的躯体不断向上拱起,腰部被撑成一个弧形,疼痛使躯体重复这个高难杂技般的动作,但每重复一次,弧度都在缩小、扁平下去,生命的涟漪就这样渐渐平复。李全有明白,人的脏腑原来也会呼唤,拱动的人体从脏腑深处发出的声响真是惨绝人寰,又丑陋之极。

枪声响了很久,盖在李全有身上的尸体被毫无必要地枪杀了再枪杀,每一次被子弹打中,那渐渐冷却的肉体都要活一次,出现一个不小的震动,震动直接传达到李全有身体里,扩散到他的知觉和魂魄里,因此他也等于一次次中弹。

等到四周安静了,战友流在李全有身上的血和其他生命液体已凝固到冰点,日本兵们从高地上下来。他们开始是设法在遍野的横尸中开路,发现很艰难,有的皮靴干脆踏到尸体上去,他们叽里呱啦地抱怨什么,或许靴子被血和泥毁了。他们一边走一边用刺刀和脚尖拨拉着中国士兵的尸首,昨天他们还相信要去吃馒头和罐头鱼呢!善良好欺的中国农家子弟,就这么被诱进了圈套。日本兵们打着哈欠,聊着,顺便朝那些看上去有一点活气的尸体扎上几刀,李全有就这样听着他们一路聊过来,扎过去。

李全有的一条腿感觉着潮冷的江风,但愿日本兵能忽略它,错把它当一条死去的腿。几分钟之后,他那条露天的腿就被一个日本兵盯上了,扑通一声,刺刀进入了他大腿上那块厚实的肌肉。肌肉本能地收紧,使刺刀往外拔的时候有些费劲。李全有一口暴出唇外的牙咬得铁紧,把那条腿伪装成毫无知觉的尸体的一部分。一点动掸就会前功尽弃,招致第二次枪杀。第二刀下来了,扎在第一刀下面一点。钢刀的利刃刺进皮肉,直达骨头的声响李全有自己都能听见。他整个身体都是这宰割声音的音箱,把声音放大了若干倍,传播到脑子里。因此在钢铁和肉体的摩擦声使脑子“嗡”的一下,全部的知觉记忆思维都刹那间被抹去,成了一片白亮。等到第四刀扎下来时,李全有觉得膝盖后面什么东西断了,断了的两头迅速弹回大腿和小腿,那是一根粗大的筋,这个断裂让他脑子里的白亮漫开了,漫向全身。

彻底的安静让李全有苏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活着,饥饿和干渴都过去了,他全身来了一股重生般的热力。

他等待着机会,一直等到天再次暗下来,他才在尸体下面慢慢翻身。这个翻身在平常是绝不可能的,再高难的军事训练也不能让任何军人完成它,他的两手被绑在身后,一条腿废了,全部翻身动作只能依靠另一条腿。

大概花了一个钟头,他才由伏倒翻成侧卧,侧过来就方便了,可以用一边肩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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